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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列子》·06章 力命

战国 列子 著 2024-06-26

力谓命曰:“若之功奚若我哉?”命曰:“汝奚功于物而欲比朕?”力曰:“寿夭、穷达、贵贱、贫富,我力之所能也。”命曰:“彭祖之智不出尧、舜之上,而寿八百;颜渊之才不出众人之下,而寿四八。仲尼之德不出诸侯之下,而困于陈、蔡;殷纣之行不出三仁之上,而居君位。季札无爵于吴,田恒专有齐国。夷、齐饿于首阳,季氏富于展禽。若是汝力之所能,奈何寿彼而夭此,穷圣而达逆,贱贤而贵愚,贫善而富恶邪?”力曰:“若如若言,我固无功于物,而物若此邪,此则若之所制邪?”命曰:“既谓之命,奈何有制之者邪?朕直而推之,曲而任之。自寿自夭,自穷自达,自贵自贱,自富自贫,朕岂能识之哉?朕岂能识之哉?”
人力对天命说:“你的功劳怎么比得上我呢?”天命问道:“你对万物有什么功劳,而想来和我比较?”人力说:“人们的长寿或短命、困厄或显达、尊贵或卑贱、贫穷或富有,是我人力能够决定的。”天命道:“彭祖的智力赶不上尧、舜,却享年八百;颜渊的才华不在众人之下,却只活了三十二岁。孔子的仁德不在诸侯之下,却受困在陈、蔡两国的荒野;殷纣王的品行远不如微子、箕子、比干,却高居在国君的位子上。贤者季札在吴国没有封爵,富于心计的田恒却专权齐国。伯夷、叔齐饿死在首阳山,鲁国的季孙氏却比柳下惠还富有。倘若这是你人力所能决定的,那为什么让彭祖长寿而颜渊短命,让圣人困厄而逆者显达,让贤者卑贱而愚人尊贵,让好人贫穷而坏人富有呢?”人力说:“就算像你说的,我对于万物本没有什么功劳,但万物何以如此这般,这难道是你所主宰的吗?”天命道:“既然称作天命,如何还有主宰者呢?遇上正直的事,我推动它;遇上歪曲的事,我放任它。世间一切自然地长寿、自然地短命,自然地困厄、自然地显达,自然地尊贵、自然地卑贱,自然地富有、自然地贫穷,我又怎么能够明了其中的道理呢?我又怎么能够明了其中的道理呢?”

北宫子谓西门子曰:“朕与子并世也,而人子达;并族也,而人子敬;并貌也,而人子爱;并言也,而人子庸;并行也,而人子诚;并仕也,而人子贵;并农也,而人子富;并商也,而人子利。朕衣则裋褐,食则粢粝,居则蓬室,出则徒行。子衣则文锦,食则粱肉,居则连欐,出则结驷。在家熙然有弃朕之心,在朝谔然有敖朕之色。请谒不及相,遨游不同行,固有年矣。子自以德过朕邪?”
北宫子对西门子说:“我和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,而人们让你显达;一样的世家大族,而人们尊敬您;相貌也差不多,而人们喜爱你;一样地说话,而别人却采纳你的意见;一样的做事,而别人却信任你;一样的做官,而别人却重用你;一样的种田,而别人却使你富裕;一样的经商,而别人却使你发财。我穿的是粗布衣服,吃的是粗糙的饭菜,住的是茅草屋,外出便步行。你穿的是绣着花纹的丝绸衣服,吃的是精美的饭菜,住的是高大华丽的房屋,外出则车马成群。在家庭中,你嬉戏欢笑有不理我的念头;在朝廷上,你夸夸其谈有轻视我的脸色。请客问候没有我的份,外出游玩不和我同行;已经有好多年了。你自以为仁德超过了我吗?”

西门子曰:“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”
西门子说:“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。你做事老碰钉子,我做事总是顺利,这不就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吗?你却说和我都一样,你的脸皮也太厚了。”

北宫子无以应,自失而归。
北宫子无法回答,失魂落魄地回去了。

中途遇东郭先生。先生曰:“汝奚往而反,偊偊而步,有深愧之色邪?”北宫子言其状。东郭先生曰:“吾将舍汝之愧,与汝更之西门氏而问之。”
半路上碰到了东郭先生。东郭先生问:“你是从哪里回来,独自行走,且面带深深的惭愧脸色呢?”北宫子说了上述情况。东郭先生说:“我可以消除你的惭愧,和你再到西门氏家去问问他。”

曰:“汝奚辱北宫子之深乎?固且言之。”
东郭先生问西门子说:“你为什么要那么厉害地侮辱北宫子呢?姑且说说原因吧。”

西门子曰:“北宫子言世族、年貌、言行与予并,而贱贵、贫富与予异。予语之曰:‘予无以知其实。汝造事而穷,予造事而达,此将厚薄之验欤?而皆谓与予并,汝之颜厚矣。’”
西门子说:“北宫子讲他的时代、家族、年龄、相貌、言论、做事都与我相同,而低贱与尊贵、贫苦与富有却与我不一样。我对他说:我无法知道真实原因。你做事老碰钉子,我做事总是顺利,这恐怕是厚薄不同的证明吧?你却说你跟我都一样,你的脸皮也太厚了。”

东郭先生曰:“汝之言厚薄不过言才德之差,吾之言厚薄异于是矣。夫北宫子厚于德,薄于命;汝厚于命,薄于德。汝之达,非智得也;北宫子之穷,非愚失也。皆天也,非人也。而汝以命厚自矜,北宫子以德厚自愧,皆不识夫固然之理矣。”
东郭先生说:“你所讲的厚薄不过是说才能和仁德的差别,我所讲的厚薄与此不同。北宫子的仁德厚,命运薄,你的命运厚,仁德薄。你的显达,不是凭智慧得到的;北宫子的穷困,不是冒昧的过失。都是天命,而不是人力。而你却以德薄命厚自以为了不起,北宫子又以德厚命薄自觉惭愧,都不懂得本来的道理。”

西门子曰:“先生止矣!予不敢复言。”
西门子说:“先生不要讲了。我不敢再说了。”

北宫子既归,衣其裋褐,有狐貉之温;进其茙菽,有稻粱之味;庇其蓬室,若广厦之荫;乘其筚辂,若文轩之饰。终身逌然,不知荣辱之在彼也,在我也。
北宫子回去以后,穿他的粗布衣服,觉得有狐貉裘毛那样的温暖;吃他的粗粮大豆,觉得有精美饭菜的味道;住他的茅草屋,像是住在宽广的大厦中;乘坐他的柴车,像是有华丽雕饰的高大车马。终身舒适自得,知道荣辱自身在我的认知,在于我怎么去看他,而非在他人。

东郭先生闻之曰:“北宫子之寐久矣,一言而能寤,易悟也哉!”
东郭先生听到后说:“北宫子已经糊涂很久了,一句话便能醒悟,也是容易醒悟啊!”

管夷吾、鲍叔牙二人相友甚戚,同处于齐。管夷吾事公子纠,鲍叔牙事公子小白。
管夷吾、鲍叔牙两人交朋友十分亲近,都在齐国做事,管夷吾帮助公子纠,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。

齐公族多宠,嫡庶并行。国人惧乱。管仲与召忽奉公子纠奔鲁,鲍叔奉公子小白奔莒。既而公孙无知作乱,齐无君,二公子争入。管夷吾与小白战于莒道,射中小白带钩。
当时齐国公族的公子被宠幸的很多,嫡子和庶子没有区别。大家害怕发生动乱,管仲与召忽帮助公子纠逃到了鲁国,鲍叔牙帮助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国。后来公孙无知发动兵乱,齐国没有君主,两位公子抢着回国。管夷吾与公子小白在莒国境内作战,路上射中了公子小白的衣带钩。

小白既立,胁鲁杀子纠,召忽死之,管夷吾被囚。
公子小白立为齐君以后,威胁鲁国杀死公子纠,召忽也被迫自杀,管夷吾被囚禁。

鲍叔牙谓桓公曰:“管夷吾能,可以治国。”
鲍叔牙对桓公说:“管夷吾很能干,可以治理国家。”

桓公曰:“我仇也,愿杀之。”
桓公说:“他是我的仇人,希望能杀了他。”

鲍叔牙曰:“吾闻贤君无私怨,且人能为其主,亦必能为人君。如欲霸王,非夷吾其弗可。君必舍之!”遂召管仲。
鲍叔牙说:“我听说贤明的君主没有个人怨恨,而且一个人能尽力为主人做事,也一定能尽力为国君做事,您如果想称霸为王,非管夷吾不可。请您一定赦免他!”桓公于是召管仲回国。

鲁归之齐,鲍叔牙郊迎,释其囚。桓公礼之,而位于高国之上,鲍叔牙以身下之,任以国政,号曰仲父。桓公遂霸。
鲁国把他送了回来,齐国鲍叔牙到郊外迎接,释放了他的囚禁。桓公用厚礼对待他,地位在高氏与国氏之上,鲍叔牙也把自己置于管仲之下。桓公把国政交给管仲,称他为“仲父”。桓公终于称霸于诸侯。

管仲尝叹曰:“吾少穷困时,尝与鲍叔贾,分财多自与;鲍叔不以我为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大穷困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,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幽囚受辱;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叔也!”
管仲曾感叹说:“我年轻穷困的时候,曾经与鲍叔一道做买卖,分配钱财时总是多给自己,鲍叔不认为是我贪婪,知道我贫穷。我曾替鲍叔出主意而非常失败,鲍叔不认为是我愚笨,知道时机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。我曾三次做官,三次被国君驱逐,鲍叔不认为是我不好,知道我没有碰到机会。我曾三次作战三次败逃,鲍叔不认为是我胆小,知道我有老母要人照顾。公子纠失败了,召忽自杀了,我也被囚禁而受耻辱,鲍叔不认为是我无耻,知道我不在乎小节而以不能扬名于天下为耻辱。生我的人是父母,了解我的人是鲍叔。”

此世称管、鲍善交者,小白善用能者。
这是人们称道的管、鲍善于结交朋友的事,小白善于任用能人的事。

然实无善交,实无用能也。实无善交实无用能者,非更有善交,更有善用能也。召忽非能死,不得不死;鲍叔非能举贤,不得不举;小白非能用仇,不得不用。
然而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、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。说他们实际上无所谓善于结交朋友、实际上无所谓任用能人,并不是说世上有比他们更善于结交朋友、更善于任用能人的事,而是说召忽不是能够自杀,而是不得不自杀;鲍叔不是能够推举贤能,而是不能不推举贤能;小白不是能够任用仇人,而是不得不任用仇人。

及管夷吾有病,小白问之,曰:“仲父之病病矣,可不讳云,至于大病,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?”
到管夷吾生了重病的时候,小白问他,说:“仲父的病已经很重,不能再瞒着你了,如果你的病治不好,那我把国家政事交给谁呢?”

夷吾曰:“公谁欲欤?”
管夷吾问:“您想交给谁呢?”

小白曰:“鲍叔牙可。”
小白说:“鲍叔牙可以。”

曰:“不可。其为人也,洁廉善士也。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,一闻人之过,终身不忘。使之理国,上且钩乎君,下且逆乎民。其得罪于君也,将弗久矣。”
管仲说:“不行,他的为人,是一个廉洁的好人,但他不把比自己差的人当人看待,一听到别人的过错,终身也不会忘记。用他来治理国家,在上面会困扰国君,在下面会违背民意。他得罪于您,也就不会太久了。”

小白曰:“然则孰可?”
小白问:“那么谁行呢?”

对曰:“勿已,则隰朋可。其为人也,上忘而下不叛,愧其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。以德分人谓之圣人,以财分人谓之贤人。以贤临人,未有得人者也;以贤下人者,未有不得人者也。其于国有不闻也,其于家有不见也。勿已,则隰朋可。”然则管夷吾非薄鲍叔也,不得不薄;非厚隰朋也,不得不厚。厚之于始,或薄之于终;薄之于终,或厚之于始。厚薄之去来,弗由我也。
管仲回答说:“不得已的话,隰朋可以。他的为人,在上面能忘掉自己,在下面能使下属不卑不亢,对于自己不如黄帝而感到惭愧,对于别人不如自己表示同情。把仁德分给别人的叫做圣人,把钱财分给别人的叫做贤人。以为自己贤能而瞧不起别人的人,没有能得到别人拥护的;自己虽贤能而能尊重别人的人,没有得不到别人拥护的。他对于国事有所不闻,对于家事也有所不见。不得已的话,隰朋还可以。”可见管夷吾并不是要轻视鲍叔,而是不得不轻视他;并不是要重视隰朋,而是不得不重视他。开始时重视,有可能后来要轻视;开始时轻视,有可能后来要重视,重视与轻视的变化,并不由我自己。

邓析操两可之说,设无穷之辞,当子产执政,作《竹刑》。郑国用之,数难子产之治。子产屈之,子产执而戮之,俄而诛之。然则子产非能用《竹刑》,不得不用;邓析非能屈子产,不得不屈;子产非能诛邓析,不得不诛也。
邓析持模棱两可的学说,创设出巧辩圆滑的辞令,在子产执政的时候,作了一部写在竹简上的法律《竹刑》。郑国采用了它,却屡屡妨碍子产的治理。子产被弄得理屈词穷,于是子产便把邓析抓了起来,并当众羞辱他,不久就将他杀死了。

可以生而生,天福也;可以死而死,天福也。可以生而不生,天罚也;可以死而不死,天罚也。可以生,可以死,得生得死有矣;不可以生,不可以死,或死或生,有矣。然而生生死死,非物非我,皆命也。智之所无奈何。故曰,窈然无际,天道自会;漠然无分,天道自运。天地不能犯,圣智不能干,鬼魅不能欺。自然者,默之成之,平之宁之,将之迎之。
可见子产并非乐意采用《竹刑》,而是在当时的形势下,不得不用它;邓析并不是能够使子产屈服,而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得不使他屈服;子产并不是能够诛杀邓析,而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不得不诛杀他。应当生存而得到生存,这是上天赐予的福分;应当死亡而得到死亡,这也是上天赐予的福分。应该出生却没有出生,这是天的惩罚;应该死亡却没有死亡的,这也是天的惩罚。应该出生的出生了,应该死亡的死亡了,这是有的;应该出生的却死亡了,应该死亡的却出生了,这也是有的。但是出生也好,死亡也好,既不是外物的作用,也不是自己的力量,都是命运决定的。人们的智慧对它是无可奈何的。所以说,深远没有边际,天道是自然会聚的;寂静没有界限,天道是自然运动的。天地不能侵犯它,圣明智慧不能干扰它,鬼魅不能欺骗它,自然的意思是无声无息就成就了,平常而安宁,时而消失,时而出现。

杨朱之友曰季梁。季梁得病,七日大渐。其子环而泣之,请医。季梁谓杨朱曰:“吾子不肖如此之甚,汝奚不为我歌以晓之?”杨朱歌曰:“天其弗识,人胡能觉?匪祐自天,弗孽由人。我乎汝乎!其弗知乎!医乎巫乎!其知之乎?”其子弗晓,终谒三医。一曰矫氏,二曰俞氏,三曰卢氏,诊其所疾。矫氏谓季梁曰:“汝寒温不节,虚实失度,病由饥饱色欲。精虑烦散,非天非鬼。虽渐,可攻也。”季梁曰:“众医也。亟屏之!”俞氏曰:“汝始则胎气不足,乳湩有馀。病非一朝一夕之故,其所由来渐矣,弗可已也。”季梁曰:“良医也。且食之!”卢氏曰:“汝疾不由天,亦不由人,亦不由鬼。禀生受形,既有制之者矣,亦有知之者矣。药石其如汝何?”季梁曰:“神医也。重贶遣之!”俄而季梁之疾自瘳。
杨朱的一个朋友叫季梁。季梁生病,至第七日已病危。他的儿子们围绕着他哭泣,请医生医治。季梁对杨朱说:“我儿子不懂事到了这样厉害的程度,你为什么不替我唱个歌使他们明白过来呢?”杨朱唱道:“天尚且不认识,人又怎么能明白?并不是由于天的保佑,也不是由于人的罪孽。我呀你呀,都不知道啊!医呀巫呀,难道知道吗?”他的儿子还是不明白,最后请来了三位医生。一位叫矫氏,一位叫俞氏,一位叫卢氏,诊治他所害的病。矫氏对季梁说:“你体内的寒气与热气不调和,虚与实越过了限度,病由于时饥时饱和色欲过度,使精神思虑烦杂散漫,不是天的原因,也不是鬼的原因。虽然危重,仍然可以治疗。”季梁说:“这是庸医,快叫他出去!”俞氏说:“你在娘肚子里就胎气不足,生下来后奶水就吃不了,这病不是一朝一夕的原因,它是逐渐加剧的,已经治不好了。”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好医生,暂且请他吃顿饭吧!”卢氏说:“你的病不是由于天,也不是由于人,也不是由于鬼,从你禀受生命之气而成形的那一天起,就既有控制你命运的,又有知道你命运的。药物针砭能对你怎样呢?”季梁说:“这是一位神医,重重地赏赐他!”不久季梁的病自己又好了。

生非贵之所能存,身非爱之所能厚;生亦非贱之所能夭,身亦非轻之所能薄。故贵之或不生,贱之或不死;爱之或不厚,轻之或不薄。此似反也,非反也;此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或贵之而生,或贱之而死;或爱之而厚,或轻之而薄。此似顺也,非顺也;此亦自生自死,自厚自薄。
生命并非珍惜它就能长存,身体并非爱护它就能强壮;生命也并非贱待它就会夭亡,身体也并非轻视它就会虚弱。所以珍惜生命或许不得生存,贱待生命或许不会死亡;爱护身体或许不得强壮,轻视身体或许不会虚弱。这前因后果看似相悖,却并没有相悖;它不过是自然地生自然地死,自然地强壮自然地虚弱。生命或许因为珍惜它而得以长存,或许因为贱待它而死亡;身体或许因为爱护它而得以强壮,或许因为轻视它而变得虚弱。这前因后果看似互相顺应,却并没有互相顺应;它也只是自然地生自然地死,自然地强壮自然地虚弱。

鬻熊语文王曰:“自长非所增,自短非所损。算之所亡若何?”老聃语关尹曰:“天之所恶,孰知其故?”言迎天意,揣利害,不如其已。
鬻熊对文王说:“自然要变长的,并非是由于外力的增加;自然要变短的,并非是由于外力的减损。人的智谋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老聃对关尹说:“天所厌恶的,谁又知道其中的缘故呢?”意思就是说与其迎合天意,揣摩利害,还不如任其自然,趁早罢手。

杨布问曰:“有人于此,年兄弟也,言兄弟也,才兄弟也,貌兄弟也;而寿夭父子也,贵贱父子也,名誉父子也,爱憎父子也。吾惑之。”
杨布问他的哥哥杨朱说:“有两个人在这里,年龄差不多,资历差不多,才能差不多,相貌差不多,而长寿与早夭大不相同,尊贵与低贱大不相同,名份与荣誉大不相同,喜爱与憎恶大不相同。我对此感到很不理解。”

杨子曰:“古之人有言,吾尝识之,将以告若。不知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今昏昏昧昧,纷纷若若,随所为,随所不为。日去日来,孰能知其故?皆命也夫。信命者,亡寿夭;信理者,亡是非;信心者,亡逆顺;信性者,亡安危。则谓之都亡所信,都亡所不信。真矣悫矣,奚去奚就?奚哀奚乐?奚为奚不为?黄帝之书云:‘至人居若死,动若械。’亦不知所以居,亦不知所以不居;亦不知所以动,亦不知所以不动。亦不以众人之观易其情貌,亦不谓众人之不观不易其情貌。独往独来,独出独入,孰能碍之?”
杨朱说:“古时候的人有句话,我曾把它记了下来,现在将它告诉你: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而这样的,这是命运。现有的一切都糊里糊涂,纷杂混乱,任凭你做些事情,或者什么也不做。一天天过去,一天天到来,谁能知道其中的缘故?这都是命啊!相信命运的,无所谓长寿与夭亡;相信自然之理的,无所谓是与非;相信本心的,无所谓困难与顺利;相信自然本性的,无所谓安危祸福。这就叫做什么都不信,又什么都相信。真诚的态度,哪里还去考虑何去何从?为什么悲哀又为什么高兴?究竟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?《黄帝之书》说:‘德性最高的人坐下来像死了一样,动起来好比木偶。’不知道为什么坐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做;不知道为什么动,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动。也不因为大家都来观看而改变情态与形貌,也不因为大家都不来观看而下改变他的情态与形貌。独自去,独自来,独自出,独自入,谁能阻碍他?”

墨杘、单至、啴咺、憋懯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;穷年不相知情,自以智之深也。巧佞、愚直、婩斫、便辟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;穷年而不相语术,自以巧之微也。狡犽、情露、瀽极、凌谇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;穷年不相晓悟,自以为才之得也。眠娗、諈诿、勇敢、怯疑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;穷年不相谪发,自以行无戾也。多偶、自专、乘权、只立四人相与游于世,胥如志也;穷年不相顾眄,自以时之适也。此众态也。其貌不一,而咸之于道,命所归也。
墨杘、单至、啴咺、憋懯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通报情况,自以为智慧十分深湛。巧佞、愚直、婩斫、便辟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告诉道木,自以为技巧十分精微。狡犽、情露、瀽极、凌谇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启迪开悟,自以为一切本领部获得了。眠娗、諈诿、勇敢、怯疑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批评启发,自以为行为没有一点差错。多偶、自专、乘权、只立四个人在世上互相交朋友,各随自己的意志,整年不互相检查回顾,自以为一切都适合时宜。这许多情态,它们的表现虽然不一样,却都走向了自然之道,这是命运的归宿。

佹佹成者,俏成也,初非成也。佹佹败者,俏败者也,初非败也。故迷生于俏,俏之际昧然。于俏而不昧然,则不骇外祸,不喜内福;随时动,随时止,智不能知也。信命者于彼我无二心。于彼我而有二心者,不若掩目塞耳,背坂面隍亦不坠仆也。故曰:死生自命也,贫穷自时也。怨夭折者,不知命者也;怨贫穷者,不知时者也。当死不惧,在穷不戚,知命安时也。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,料虚实,度人情,得亦中,亡亦中。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,不料虚实,不度人情,得亦中,亡亦中。量与不量,料与不料,度与不度,奚以异?唯亡所量,亡所不量,则全而亡丧。亦非知全,亦非知丧,自全也,自亡也,自丧也。
差不多要成功了,看似成功,但原本并非成功。差不多要失败了,看似失败,但原本并非失败。所以迷惑产生于相似,在相似的边界上事物变得蒙昧不清,难以分辨。如果能不迷惑于相似性,就不会因为外来的灾祸而惊骇,也不会为自身的福泽而欣喜;顺应时势而动,顺应时势而止,这单凭智力是不能明了的。相信天命的人对于外物和自身没有喜惧之心。对于外物和自身存在喜惧之心的人,不如闭目塞听,这样背对城墙面朝城壕也不至于坠落下去。所以说:死生定自天命,贫穷源于时机。抱怨短命夭折的人,不明白天命;抱怨贫穷困苦的人,不明白时机。面对着死亡而不恐惧,身处于穷困而不悲戚,是洞达天命随遇而安的表现。假使让足智多谋的人去衡量利害,预料虚实,揣度人情,行事正确的是一半,失误的也是一半。假使让愚笨无计的人不衡量利害,不预料虚实,不揣度人情,行事正确的也是一半,失误的也是一半。衡量与不衡量,预料与不预料,猜度与不猜度,又有什么差别呢?只有对什么都不去估量,而又无所不估量,才能保全本性而无所丧失。也并非凭借着智识得以保全,也并非由于智识而导致丧失,它们都是自然而然地保全,自然而然地消亡,自然而然地丧失的。

齐景公游于牛山,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:“美哉国乎!郁郁芊芊,若何滴滴去此国而死乎?使古无死者,寡人将去斯而之何?”史孔、梁丘据皆从而泣曰:“臣赖君之赐,疏食恶肉可得而食,驽马棱车可得而乘也,且犹不欲死,而况吾君乎!”晏子独笑于旁。公雪涕而顾晏子曰:“寡人今日之游悲,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泣,子之独笑,何也?”
齐景公在牛山游览,向北观望他的国都临淄城而流着眼泪说:“真美啊,我的国都!草木浓密茂盛,我为什么还要随着时光的流逝离开这个国都而去死亡呢?假使古代没有死亡的人,那我将离开此地到哪里去呢?”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垂泪说:“我们依靠国君的恩赐,一般的饭菜可以吃得到,一般的车马可以乘坐,尚且还不想死,又何况我的国君呢!”晏子一个人在旁边发笑。景公揩干眼泪面向晏子说:“我今天游览觉得悲伤,史孔和梁丘据都跟着我流泪,你却一个人发笑,为什么呢?”

晏子对曰:“使贤者常守之,则太公、桓公将常守之矣;使有勇者而常守之,则庄公、灵公将常守之矣。数君者将守之,吾君方将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,唯事之恤,行假念死乎?则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?以其迭处之迭去之,至于君也,而独为之流涕,是不仁也。见不仁之君,见谄谀之臣。臣见此二者,臣之所为独窃笑也。”景公惭焉,举觞自罚。罚二臣者各二觞焉。
晏子回答说:“假使让贤明的君主长久地统治齐国,那么太公、桓公就会长久地统治这个国家;假使勇敢的君主能够长久地拥有自己的国家,那么庄公、灵公就会长久地拥有这个国家了。这么多君主都将拥有这个国家,那您现在就只能披着蓑衣,戴着斗笠站在田地之中,一心只考虑农活了,哪有闲暇想到死呢?您又怎么能得到国君的位置而成为国君呢?就是因为他们一个个成为国君,又一个个相继死去,才轮到了您,您却偏要为此而流泪,这是不仁义的。我看到了不仁不义的君主,又看到了阿谀奉承的大臣。看到了这两种人,我所以一个人私下发笑。”景公觉得惭愧,举起杯子自己罚自己喝酒,又罚了史孔、梁丘据各两杯酒。

魏人有东门吴者,其子死而不忧。其相室曰:“公之爱子,天下无有。今子死不忧,何也?”东门吴曰:“吾常无子,无子之时不忧。今子死,乃与向无子同,臣奚忧焉?”
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人,他儿子死了,他却不伤心。他的管家说:“您对儿子的怜爱程度,天下是找不到的。现在儿子死了你却不伤心,这是为什么呢?”东门吴说:“我过去没有儿子,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伤心。现在儿子死了,就和过去没有儿子的时候一样,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?”

农赴时,商趣利,工追术,仕逐势,势使然也。然农有水旱,商有得失,工有成败,仕有遇否,命使然也。
农民抢赶时令,商人追逐利益,工人讲究技术,仕人追逐权势,这是时势使他们这样的。但农民有水旱之灾,商人有得失之时,工人有成功与失败之别,仕人也有顺逆之境,这都是命运造成的。